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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第 1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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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巡的队伍抵达北平第二日,翊铮就被皇帝召入万寿宫问话。

外面日光正盛,可大殿内四处燃着精美的白玉烛,堂前供着冉冉的沉水香,自上到下倒流逶迤,如流水一般倾泻在她的衣摆上,也阻隔在她和皇帝之间,使他的面容在烟中明明灭灭、看不真切。

皇帝依旧木冠道袍,斜倚榻上,身前的蒲团半新不旧,供着一朵洁白的、硕大的芍药花。

她已在这里无声的跪了半个时辰了,冷汗遍体、膝盖麻木,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,甚至不敢懈怠她端正的腰背。

皇帝终于开了口:“这就是你带来的祥瑞?”

翊铮俯首称是。

“你可知道,年初明永真人为朕卜得一卦,言明岁星冲日,天命印雪,须得洁白之花供奉道德天尊方可见朕的诚心?”

知道,这就是贡品由芍药变琼花的缘故。

翊铮说:“孙儿知道。但南直隶十万亩芍药,遍开红霞,只得这一朵雪浪,十万里挑一,才更见皇帝虔诚。孙儿愚钝,以为罕见之物更为珍贵。芍药本红,却因解皇帝之卦辞而开雪色,更类祥瑞之名。”

皇帝好像动了动身子,坐直了些,语气依旧平静:“你的意思是,朕不该听司礼监的进言,改纳琼花,对吗?”

她将身子伏得更低:“孙儿不敢!司礼监诸位大珰对皇帝忠心耿耿,孙儿怎敢质疑大珰们!”

皇帝似是微微一笑:“你是凤子龙孙,姓着大周朝的‘秦’,你为何不敢质疑一群阉宦?”

这话实在是太过诛心,她除了重重叩头、别无他法,汗流如浆,双手颤抖。

殿内一片死寂,只有皇帝手中盘着的两个核桃发出碰撞的声音。

“翊铮,你要知道,整个大周朝,到处都是天子的耳目。自北平到陪都,无一不是天子的奴仆。有时候,在你做出判断之前,多想一想,年轻气盛,不要自作聪明。”皇帝阖上了眼睛,语气平淡:“无论是司礼监还是内阁,听的并不是你‘翊铮’的话,而是‘皇孙秦翊铮’。”

她惶惶然抬头,那一瞬间几乎已经做好被废黜贬谪的准备。

但皇帝只是顿了一顿,才道:“祥瑞,那便是‘祥瑞’吧。”

然后小黄门再次簇拥而上,将她请了出去。

她几乎虚脱,两条腿几近疲软,勉强维持着姿态走出万寿宫,看到简行殊站在车辇旁等着她的时候,有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劫后余生之感。那一瞬间,几乎落下泪来。

“殿下,还记得你南巡之前,皇上命你写的贺表吗?”登上马车之后,简行殊语气放下车帘,语气晦涩道。

她下意识道:“《拟上以皇极殿新成临,御受朝颁诏》......”

《拟上以皇极殿新成临,御受朝颁诏。天下仍谕在工诸臣中,极建极二殿俱刻期完工。群臣贺表》。

他艰难道:“老师今天才告诉我,皇极殿,并未修葺。”

皇极殿,并未修葺?

可是,皇祖父他,想修葺。

去岁一年,国库收入二百万两,支出五百五九十五万两,亏空近四百万两。可是,皇祖父今年,想修葺皇极殿。

国库亏空,户部拿不出资费。因此,皇帝命她与司礼监秉笔太监黎贤、太常寺卿严世蕃共同南巡。

以琼花代芍药,只是源于明永真人的一则卦辞。由这则卦辞,皇帝忠心耿耿的两条狗,司礼监和严家父子设局,以扬州商会三十六位行首的性命作要挟,实际上为的就是那二十万两雪花银。

也许还有其他的来路,比如川内的朱砂、南岭的荔枝、东海的砗磲明珠、关内的辽参鹿茸......它们无一例外,都有一个名字,“贡品”。

严家父子和二十四监、锦衣卫每年全国各地搜刮,那几百万两流水一样的金银,真的养肥了这么些人吗?严嵩父子的胃口就这么大,卖官鬻爵到猖狂的地步,他们一家人能花用多少,犯得着这样绝命一样的索财?

这些佞臣、阉宦、鹰犬,到底是为了谁在搜刮,为了谁在奔波?

她低着头,看着自己腰上象征皇族的九转麒麟珮、五爪龙纹金线刺绣,脑海里回荡着盛天澜的声音。

“能活着,谁愿意死?可是,总有比自己的性命,更加珍贵的东西。”

“我不知道这个国家出了什么问题,外有倭患、内有蠹虫,好像一片太平盛世。明明今上身体康健,四方诸王臣服,宇内吏治驯服,但是我们扬州商会,竟然只能用自己的三十六条性命去填补南直隶的窟窿。”

“殿下,这到底是因为什么?因为佞臣吗?可是以严嵩父子一家之力,竟然能至于此吗?”

她忽然觉得一阵一阵翻涌而上的恶心,那些素日习以为常的龙纹竟然如此刺眼,以至于她实在控制不住,扶着车壁张口“哇”的就吐了出来。腥浊的胃液从她喉咙里喷射而出,甚至呛进了鼻子,她满面涕泗横流,从未有此刻一般,觉得自己遍身腥臭、无比污浊。

简行殊吓了一跳,双眼通红的扶住翊铮,罕见的慌慌张张:“殿下?殿下!你要撑住!殿下!”

她呛咳着,翻涌的秽物全溅在了衣摆上,却忍不住想笑:“哈哈哈哈——我竟然、我竟然才明白——”

简行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力气之大甚至瞬间箍红了她的手腕:“殿下慎言!”

她大笑着捂住了自己的嘴,眼里泪落如连珠子。

原来盘踞在这个大周朝之上,恶狠狠的吸附在亿兆黎民身上的,竟然是她自己,竟然是她引以为豪的皇族血脉。原来阻碍天下百姓安居乐业、使得黔首垂死挣扎的,竟然正是以天子为核心的皇族,以皇权为依附的勋贵、权臣、宦官、豪绅!

原来让她恶心的,竟是她自己!

她看着天边血红的落日余晖,清幽别致却处处燃着价值万金的白玉烛和沉水香的万寿宫,想着皇帝身上简朴的木冠和道袍,忍不住的想笑,又想哭。

最后他到底是留下了那朵雪芍药,她也到底是保住了扬州商会的三十六条人命。

“无论是司礼监还是内阁,听的并不是你‘翊铮’的话,而是‘皇孙秦翊铮’。”

她埋在简行殊身上,紧紧抱住他,就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。他亦紧紧抱住她,不住颤抖,深深压抑着嗓音:“殿下,你要撑住。只有你撑住,才能以待来日,以待来日!”

她深吸一口气,狠狠闭了闭眼睛。

她是裕王世子秦翊铮,也是大周朝的皇长孙秦翊铮。

她必须,以待来日。

不多时,司礼监黎贤至裕王府传旨,道世子言行无状、顶撞亲上,责闭门思过、停俸三月。

人人都知道是翊铮南巡差使没办好,裕王脸色极其难看,送走黎贤之后就责她罚跪了一天一夜,后又命她斋戒沐浴,在灵济宫清修了半年,为祖父祈福。

身为皇长孙却忤逆尊上,在儒术治世的大周朝几乎不可饶恕。期间不仅她的名声一落千丈,几乎受尽朝臣冷眼,被京中各类儒生作诗嘲讽,仿佛茶余饭后骂我一二就能显出自己不畏强权的风骨,裕王府也被景王一脉抢尽风头,连带着几位讲读学士都被御史弹劾,言劝谏不力,有过无功。

世人逢高踩低、跟红顶白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,她初封裕王世子时所受的褒奖一夜之间消失匿迹,再加上年岁渐长,女子性征已经越来越难掩饰,需要定时服药缓和发育,她知道,裕王已经在认真考虑,废黜她的世子位,找个由头贬谪到边境去。如果他膝下还有第二个选择,想必她现下已经离奇病逝了。

天家的骨肉亲情,有时候就是如此变化无常,但是她只是觉得值得。无论是世子尊荣、口碑名声,还是裕王的看重,都没有“性命”这两个字来得重要。早在章涵先生告诉她,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,天下最重之物莫过于人的时候;早在她亲眼看着行刑嬷嬷端着木弓,在房里绞死了豆蔻年华的妙妙的时候;她就知道,什么功名富贵,都比不过“人”这个概念本身重要。

用秦翊铮这些所谓的尊荣前途,换三十六条人命,换扬州商会继续抚恤南直隶千万黎民,她觉得再值得不过了。

嘉靖四十七年,翊铮在京师见到了江驰。彼时她身量明显见长,气质也从容不迫许多。翊铮和简行殊特意去旅驿见她,依旧是青衣儒服、戴四方平定巾,眉眼秀气,落落大方,见到翊铮便跪地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:“江驰见过殿下。”

翊铮心知,她这个头是拜谢自己在乡试搜检之中的帮忙,因此也不推拒,笑眯眯的看着这个姑娘:“这次春闱,可有多少把握?同归也要与你一并考试,你可不要输给他了。”

江驰站起身,一双眼眸如星子明亮:“南直隶的大儒可也不少,我的学问未必就比国子监的同归兄差多少。至于胜负到底如何,一个月后就可见真章了。”

简行殊笑了一笑:“小江的战书,在下接了。”

江驰点了点头,面上浮现些许犹豫之色,最后还是问了:“我有一事想问殿下——我自认为混在男人堆里已经很熟练,为何殿下只见我一面,就认出来了我的身份?”

翊铮不语,只是笑着,直到江驰可怜巴巴看了她许久,才道:“因为我与你是一样的。”

江驰大概想过很多种可能,但没有一种是这样的。天家贵胄,偷龙转凤,况且皇长孙还涉及到储位之争,她简直不敢置信,霍然瞪大了眼睛。

“我替的,是我兄长的身份。”翊铮轻描淡写的说:“但秦翊铮这个名字,是我靠自己挣到的。所以当时为你改名,也是希望江驰这个名字,完全的属于你自己。”

江驰挣扎道:“殿下为何不怕——”、

“怕,如何不怕。怕天下悠悠众口,怕史笔如刀,怕废黜幽禁,怕鸩酒白绫。”秦翊铮说:“但是怕,却也不能不做。如果我兄长还在世,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争夺的,我父王也不会允许。但是既然上天予了我这个机会,就是要我为自己、为天下女子争上一争。”

她说:“小江,你想过没有,如若有一天,我真能坐上那张椅子,我能为天下人做多少事?不拘男女,不分贵贱,不论华夷。只要我一道诏令,就能开关、易俗,能东拒倭寇,令明泉二州流民归家;能诛杀奸佞,令无辜百姓不受践踏。弃婴塔、洗女池,能推倒的都推倒,能填平的都填平——”

江驰已经完全的愣住了。在她的设想中,自己能考上进士、将来外放做个四品地方父母官、泽被一方,已经是登峰造极了。但她从来没想到过,这世上还有另一位女子,有这样的雄心壮志。她既受惊吓,又被吸引,眼中天人交战、矛盾丛生。

翊铮悠悠道:“不过,小江,已经由不得你选择了。无论你愿不愿意上我这条船,你都是我亲手保进朝廷的人。就算现在不来,以后我御极天下,率土之滨、莫非王臣,你还是要上我的船。不如考虑考虑,现在就先进来,还能捞个舵手当当。”

江驰笑了,眼中泪光闪烁:“既如此,怎么敢拒绝殿下的盛情相邀呢?”

春闱杏榜,简行殊、江驰双双中两榜进士,列二甲第七名、第十一名,授庶吉士、入翰林院。

英宗后有惯例,非进士不入翰林,非翰林不入内阁,故此庶吉士号称“储相”。自英宗以来,诸位阁臣,如三杨、陈循、李贤,乃至现下皇皇帝诏谕明令的首辅严嵩,无一不是自两榜进士出身,授庶吉士潜修后外放,地方历练多年,再调回中央时便已是六部肱骨。

简行殊如今既已授官,她作为王府世子,再与他交从过密自然是非常不妥当的,因此他早早的就从裕王府搬了出去。此后书信,全由讲读章涵先生代为转达——他现今也官拜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,为她父亲讲读经典。

她知道他本经为《春秋》,为她父王讲读的大概也是《春秋》。但她知道,无论他讲的是《公羊春秋》还是《谷梁春秋》,都一定是四平八稳、保守含蓄,绝不会像在她面前时那样,敢于言及朝政、人性。

很难形容章涵先生对她的培育,并不像是一位讲读在培养一位天家龙裔,更多的像是园丁凝视他种下的一颗种子,并且是一颗充满了变数、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种子。他在期待这颗种子不被四季时序、外界风雨所改变,甚至于,他在期待——

这颗种子,改变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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